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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我的名字叫馬利亞·安娘·安達嗨

    時間:2024-07-13 百科知識 版權(quán)反饋
    【摘要】:馬達聲逐漸平息。伊班人管這種天色蒙蒙、欲曉未曉的時分叫“長臂猿啼鳴的時刻”。老猴樣一臉皺皮、赤癬斑斑的伊班艄公早已關(guān)掉引擎,熄滅馬達,放長舟,任它漂流在赤道叢林大河上這一段罕見的空寂寧靜、湖樣廣袤的水域中。漁人甚異之,復(fù)前行,欲窮其林。及郡下,詣太守,說如此。

    我的名字叫馬利亞·安娘·安達嗨

    出得紅色城市,我們落腳的第一個地點,便是這位陌生、仁慈,半夜凌晨被我們硬生生拖出船屋后,二話不說就解開船纜,啟動船尾那具二十五匹馬力引擎,旋風(fēng)也似,放舟上路的伊班老舟子——我們大河之旅永志不忘的貴人——主動向我們姑侄倆熱心推介的。

    破曉時分倉皇逃出新唐鎮(zhèn),頭也不回,大開油門全速沖浪,終于甩脫了科馬子們一路的糾纏。馬達聲逐漸平息。我和克絲婷可以安心啦。兩個人拍著心口,面對面坐在老人的船上,久久,漫無目標,任由洄漩的水流把長舟帶到卡江上游一處大河灘。蕩啊蕩,我們追隨滿河星光,乘桴浮于江,晃晃悠悠,一時間,仿佛漂失在婆羅洲夏夜那無比壯闊的天河中,雙雙乘風(fēng)而去,再也回不來了——就我和克絲婷兩人,加上一個沉默寡言的伊班艄公。

    但是,天就快亮了。

    伊班人管這種天色蒙蒙、欲曉未曉的時分叫“長臂猿啼鳴的時刻”。果然,不多時我們就聽到嗚噗!嗚噗!大河兩岸秘林里眾猿大放悲聲,鬼吹螺似的扯起嗓門競相啼叫,那股子聲勢,排山倒海,直要把全婆羅洲長屋的居民都從睡夢中喚醒一般。老猴樣一臉皺皮、赤癬斑斑的伊班艄公早已關(guān)掉引擎,熄滅馬達,放長舟,任它漂流在赤道叢林大河上這一段罕見的空寂寧靜、湖樣廣袤的水域中。老人家傴僂著身子,把雙手環(huán)抱住膝頭,叼著煙,托著腮,孤蹲在船尾那一鉤懸吊在大河口、白蒼蒼待沉不沉的殘月下,靜靜諦聽我和克絲婷之間的對話,只是頻頻頷首,也不知聽懂沒?忽然,他老人家干咳兩聲清清喉嚨,撐開沉甸甸的一對眼皮子,抬頭眺望東方天際眾山巔頂一蓬熊熊焰火似的,驀地迸射出的玫瑰曙色,悠悠吐出兩口黃煙,喃喃自語道:浪·阿爾卡迪亞是一座寧靜優(yōu)雅的長屋,就坐落在前方栗樹林中那條小港汊內(nèi)……“阿爾卡迪亞”,人間仙境、世上樂園……峇爸皮德羅,新唐天主堂的西班牙神父,給肯雅人的這座隱密村莊所取的美麗、古老的名字……我認識長屋的長老,他是我多年的交灣……這位支那少年,你可以帶你的荷蘭姑媽到那兒,以我的名義借住兩天。我——在陽世度過六十三個支那鬼月,一生中六十三次看到在那月圓之夜,空舟成群溯流而上,航向峇都帝坂山的伊班老頭——為紀念我們?nèi)嗽谄咴缕呷?,支那人的好日子,奇異的相逢,愿意為你們姑侄倆引介這座除了皮德羅神父之外,據(jù)我所知,自辛格朗·布龍開天辟地以來,從未有一個外邦人進入過的村莊……

    就這樣,一如晉朝的武陵漁人,無意中,我們姑侄倆遁入婆羅洲內(nèi)陸的中心點,那母體子宮般,水草最豐美幽深之處,一座隱密如洞天的肯雅村莊:浪·阿爾卡迪亞。

    晉太元中,武陵人捕魚為業(yè)。緣溪行,忘路之遠近,忽逢桃花林,夾岸數(shù)百步,中無雜樹,芳草鮮美,落英繽紛。漁人甚異之,復(fù)前行,欲窮其林。林盡水源,便得一山,山有小口,仿佛若有光,便舍船,從口入……

    陶淵明的《桃花源記》。丫頭,你身為小學(xué)生,當然還沒有機會拜讀,但總也聽老師講過——像說故事般提過——這篇頂有名、全世界讀過中國書的人都知曉的文章吧?初中三年級,我在華文課本中讀到它,登時就喜歡上了,覺得文字雖簡單,卻很俏麗,字里行間似乎隱藏著一些我不知道是什么,但肯定值得細細玩味、琢磨的東西(那時我還沒開竅,不知道在文學(xué)批評,這個東西叫“意境”)。在課堂上聽老師講解,覺得他在哄小孩,把這篇大文章當作傳奇故事講,于是自己在家里捧讀,吟哦再三,終于慢慢讀出了一點味道來。你先看文章開頭那個“緣”字。緣溪行。意思當然是沿著、順著溪流一路走來。但這里的“緣”,那挺圓潤、完滿的一個方塊字,卻老是觸動我的心弦,自然而然地總讓我想到東方人最喜歡講的“緣分”:探訪桃花源,是否需要緣分?而緣分從何而來?我把《桃花源記》捧讀咀嚼十遍,才恍然大悟,原來關(guān)鍵就在下面那個“忘”字:漁人獨自個徜徉在大自然的明媚風(fēng)光里,一如朱鸰你,放學(xué)不回家,喜歡一個人走進華燈初上的臺北街頭,背著書囊,踢跶著破球鞋,甩著你那一頭蓬草般根根怒張的齊耳短發(fā)絲,四下img6迌游逛,“忘路之遠近”,忘卻心中所有牽掛和平日從事的營生。就在“渾然忘我”的狀態(tài)中,漁人“忽”逢桃花林,從而開啟了一段曠古未有的奇遇:林盡水源便得一山,山有小口,仿佛若有光,便舍船(舍棄平日營生必備的工具,這可需要一點勇氣哦),從口入……

    緣、忘、忽。你看這三個絕妙的方塊字——緣者,亡心也,勿用心也——不是構(gòu)成一幅完美的圓滿的理想的人生圖景么?

    緣溪行,忘路之遠近,忽逢桃花林。

    進得桃花村來,漁人盤桓數(shù)日,體驗過那種山高皇帝遠、“不知有漢遑論魏晉”的田園生活后,辭歸。臨行,盡管村人殷殷叮囑:此間事“不足為外人道也!”但我們這位一離開桃花村便回歸平素習(xí)性、心機又起的漁人大哥,出得山洞,貪念頓生,竟然算計起這群熱情款待他的主人來。且看他的行徑:

    既出,得其船,便扶向路,處處志之。及郡下,詣太守,說如此。太守即遣人隨其往,尋向所志,遂迷,不復(fù)得路。

    好個“處處志之”!沿路到處留下記號,以便日后尋訪喔。心機之深,有如此者。

    原來桃花源這樣的好地方,無心得之,有心失之。

    無心,便是緣嘍。

    漁人的故事前后的對比和反差,可大得咧。

    《桃花源記》。挺優(yōu)美、挺耐人尋思的一則寓言。冰雪聰明如丫頭朱鸰,你,自己應(yīng)當能夠細細琢磨個中的意味和旨趣吧。

    好了,不管怎樣,當初我和克絲婷姑媽進入“浪·阿爾卡迪亞”,這座隱匿在卡布雅斯河中游叢林深處的村莊——西班牙老神父心目中失而復(fù)得的樂園——原本也出于無心,隨緣隨意。那當口,我們姑侄倆夤夜逃出紅色城市,惶惶如喪家之犬不知何去何從,索性把一切都交給上天,心中無所牽掛,任由坐舟漂流在浩瀚星河底下、放眼一片空寂的大河灘,直到日出,天色大亮,才經(jīng)由陌生的、好心腸的伊班老舟子有意無意的提點,猛然醒悟:奔波了一整夜,得找個地方歇腳了。所以,心中雖然無可無不可,但還是在他老人家引導(dǎo)下,駕長舟,緣小河而行,穿梭在那蜿蜒曲折如歧路花園的無數(shù)小港汊中,鉆過層層栗樹林,進入這座窩藏在新唐鎮(zhèn)郊外,充滿神秘氛圍,有如洞天般,只存活在爪哇歌謠和傳聞里,外邦人不得其門而入的古老肯雅聚落。

    這條溪,流經(jīng)赤道的熱帶叢林,當然沒有夾岸的桃花林,一路行來,也不見落英繽紛的燦爛春光,但是,我們確實是航行在全婆羅洲最寧謐、最優(yōu)雅、最好看的一條河川中。

    它是大河卡布雅斯的一條小支流,最寬處不過三四十米,在婆羅洲只能算小渠,但是水質(zhì)極品——那份清澄純凈,讓你忍不住時時從船舷上伸出頭來,探它一探,照照你那張臟兮兮風(fēng)塵滿布的小臉蛋。你才把頭探出船來,一照面,眼睛猛一燦亮,便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置身在一間奇幻水族館中,透過巨大的玻璃箱,悄悄地,觀看那童畫似的成群色彩鮮艷活潑的熱帶魚,裊裊娜娜泅游在水中,乍看還真有幾分像萬千瓣落英,繽紛地隨波逐流呢。你看魚兒們浩浩蕩蕩依傍著長舟,亦步亦趨,追逐那盤繞在船頭的成百只大紅蜻蜓,一路唼啄戲耍。蜻蜓飛,魚兒游。它們的華美身影映漾水中。晨早時分,在那穿透河上的一蓬子濃蔭,有如水壩泄洪般,滔滔潑灑到河中的朝陽照射之下,這幅景象看起來,好像有個頑童(丫頭,這是你最喜歡的一種比喻了!因為它夠豪邁潑辣、有膽識,很對你的脾味),哈,就像有個頑童提著五六桶不同顏色的油漆,躡手躡腳走到河邊,趁四下無人,一古腦兒將油漆倒入河中。霎時,好似有人在水里放煙火,河面上綻放出一朵又一朵橘紅色、翠藍色、銀白色、炭黑色的漩渦和一圈圈五彩斑斕的漣漪,陽光里迸亮迸亮,好看極了。

    真正的熱帶魚,那手掌般長、梭子般尖峭、生長在婆羅洲內(nèi)陸森林野溪中的原生魚,比起你,丫頭,每天放學(xué)后走過臺北街頭水族館時,總會駐足觀賞一番的那種小不點、病美人似的人工“熱帶魚”,可要有元氣多啦。當它們成群出現(xiàn)在叢林溪中時,那壯麗的場面,會讓你趴在船舷看得發(fā)癡,直想哭喔。

    我們的長舟熄滅引擎,蕩著槳,就在這一大群素昧平生、好奇的森林小精靈伴隨下,私闖禁地般,輕悄悄,穿梭在卡布雅斯河這條幽謐的綠色甬道中,不時轉(zhuǎn)彎拐角,橫渡過一處處水草叢生、水鳥紛紛振翅驚起的小港汊。閱兵似的,我們巡行過那好像成排站崗的巨人,肅然佇立兩岸的高聳栗樹,繞過一株——丫頭快看!孤單單矗立水湄岬角的不知名花樹。太陽下,驀然迸綻的一蓬巨大焰火,滿樹盛開穗狀繁花,仿佛向方圓十哩內(nèi)的所有鳥兒和蜜蜂,發(fā)出一張艷紅請?zhí)?/a>:歡迎來參加大自然舉行的一場免錢的、自由進出的蜜汁盛宴……

    我和克絲婷,姑侄倆逃出紅色城市那天早晨,就在伊班艄公引領(lǐng)下,在這樣的一條水道上航行三刻鐘,終于,喔喔喔,我們聽到前方林木開曠處傳出陣陣雞啼,跟著,心頭一熱,眼淚差點奪眶而出,因為我們看到椰樹梢頭升起了兩三縷暖烘烘、香噴噴的炊煙。

    欸乃一聲,長舟蕩出了五哩長的一條綠色甬道。驟然間,整艘船曝露在漫天耀眼的陽光下。我們知道我們抵達了“浪·阿爾卡迪亞”。

    你記得魯馬加央吧——那坐落在桑高鎮(zhèn)和新唐鎮(zhèn)之間,黃濤滾滾大河畔,龐龐然的一座伊班大屋,從河上望去就像一只肥碩的千足長蟲,蠕蠕盤踞山腰。三百碼長的一整條屋檐下,聚居著由天猛公·朱雀·彭布海統(tǒng)領(lǐng)的百戶人家和上千頭的牲畜。七月初五那晚,它曾舉行一場伊班盛宴——姑娘拿起巴冷刀,走進森林砍西米樹,做糕餅請客人品嘗/姑娘拿起木杵,舂磨小米和糯米,釀美酒勸客人開懷暢飲……伊班迎賓歌,好不婉囀動聽,你記得吧——向偉大的白魔法師、來自南極澳洲的圣誕公公澳西叔叔致敬,感謝他老人家,這些日子來對長屋孩子們的照拂和關(guān)愛,乘便招待我們這群有緣路過的朝山客。魯馬加央——卡江流域規(guī)模最大、人丁最旺、最尚武、廳堂橫梁上懸掛的人頭最多(總共六十顆呢)的超巨型長屋。相比之下,我們這座浪·阿爾卡迪亞長屋可就顯得渺小、不起眼多嘍。長度不足百碼、寬約四十米的一幢草頂竹墻高腳屋,矮檐底下挨挨擠擠,上層住著三四十戶人家,下層圈養(yǎng)著百來頭瘦瘠瘠的土花雞、雜交豬、水鹿和黃土狗??墒潜M管外表寒磣,整個莊子卻因著那三兩縷悄沒聲、裊裊地繚繞在樹梢的炊煙,飄逸起一股莫名的、奇妙的、女子修道院般寧謐的氣氛,說不出的詳和,讓我和克絲婷這兩個在大河上奔波了五天,身心俱疲的外邦人,一眼見到它就如同見到家園。尤其是我那個荷蘭姑媽,三十八歲、只身寓居新興印度尼西亞共和國的克莉絲汀娜·馬利亞·房龍,昨晚慘遭一群日本科馬子怪獸圍剿,陷身紅色城市,飽受一夜驚嚇。這會兒,她兩眼滿布血絲,又饑又困,前腳才跨出長舟登上岸來,膝頭便陡地一軟,整個人險些兒就在水邊落跪。

    克絲婷,蓬頭垢面渾身臭汗,高挑的身子微微傴僂,依舊穿著那件從行李箱底挖出,昨晚七夕,為陪我上街尋找一位普南姑娘,特地穿上的天藍底小黃花過膝連身裙。

    她兩只皎白的腳丫上,十趾鮮紅,涂著濃濃的蔻丹,依舊蹬著那雙專為赴宴(譬如魯馬加央夜宴)而準備的兩吋半銀色高跟舞鞋。

    光天化日下,她整個人就像一條游魂,汗蓬蓬披散一肩赤紅發(fā)鬃,出現(xiàn)在婆羅洲叢林一座長屋門口。好久好久,她只管交叉著雙手,緊抱在胸前,木頭人兒似的一動不動杵在河灘上,高高仰起臉龐,怔怔眺望浪·阿爾卡迪亞村莊,臉上的神情充滿游子的孺慕,待笑不笑,泫然欲淚,好像剎那間她又回到了她少女時代的那座夢幻莊園:大河畔,新月灣,犀鼻崖下的魯馬平澎長屋。丫頭記得那個恐怖壯麗的夏季嗎?艷陽下一中隊又一中隊零式飛機,好似一群群巨型蚊子,四處嚶嗡流竄出沒在卡江流域,森林熊熊焚燒,大地一片死寂——克絲婷生命中那個奇異的、無鳥的、夢魘般浪漫美麗的夏天!

    日上椰林梢,早晨八九點鐘,長屋的男人全都出了門,迎著朝陽進入?yún)擦?,分頭干各自的不知什么營生,挺安心的留下一群婦孺在家。伊班老艄公系舟上岸,領(lǐng)著兩位不速之客——籍屬比蘭達(荷蘭)、目前寓居坤甸的普安·克莉絲汀娜·房龍和來自分水嶺北邊、住在沙撈越邦古晉市的支那少年,永——直闖長屋正堂,找到屋長圖?!旕R的正妻,只三言兩語就說明了來意。這位年約四十、左腮有顆紅痣、長相和裝扮一如普通肯雅婦女的屋長夫人,一徑笑吟吟,只眱起兩只水亮吊梢眼睛,閃電也似,打眼角里略一掃瞄我們姑侄倆,二話不說,便把客人領(lǐng)到長屋的客房,隨即端來一盤早點和——天上的父!感謝您的恩賞——兩杯熱騰騰香氣撲鼻的印度尼西亞咖啡蘇蘇,轉(zhuǎn)身拉上門簾,頷首告退,盈盈一笑,扭腰回到正屋自管忙剛才歇下的活兒去了。

    ——永,我好累。我需要好好睡一覺。

    送走了好心腸的伊班艄公,再三謝過了他老人家,克絲婷沉沉嘆口氣,狠狠將肩上發(fā)梢一甩,撅起臀子便一跤撲倒在蘆席上,把臉埋在頭發(fā)里,和衣睡著了。不多時,發(fā)堆中就傳出了鼾聲。屋里靜蕩蕩,只聽得篷!篷!篷篷——屋外遠處不知什么地方,隨著一溪流水,傳來陣陣擂鼓似的挺規(guī)律、清亮的舂米聲。克絲婷的鼾聲深沉醇厚,仿佛發(fā)自一場安穩(wěn)無夢的好睡眠,晨早,九點多鐘,在這寧謐的長屋里聽來,竟像深山尼庵綻響起的聲聲木魚,箜箜箜,久久,悠揚深遠地,不住回蕩在清澄如流水般的空氣中。我直直豎起耳朵,凝神諦聽。克絲婷拱起臀子一徑趴著睡。相處九天,我?guī)讜r見過她睡得如此沉熟、如此無夢,心頭一酸就在她身旁跪下來,輕輕翻轉(zhuǎn)過她的身子,脫掉她的高跟鞋,將裙擺拉直,覆蓋住她的臀股,然后將她兩只手挪移到她肚腹上,交叉著握在胸口。我把克絲婷安頓好了,嘆口氣,悄悄伸出一根指尖,撥了撥她那滿頭滿臉亂麻樣交纏成一窩的赤發(fā)絲,勾起小指頭,只一挑,舀起她鼻端一顆晶瑩的汗珠,送到自己嘴里吮了吮,深深吸兩口氣,迎著窗口照射進來的一簇朝陽,呆呆觀看起她的臉龐來:在赤道日頭終年曝曬下,雖然憔悴了,開始枯萎了(終究是三十八歲的洋婆子),但細細端詳,仍舊是一張健康好看、兩腮雀斑蕊蕊、俏皮地閃漾著銅色光彩的臉孔??死蚪z汀娜·馬利亞·房龍。她依然是九天前那個踮著腳尖,高高聳起胸脯,噘著一蕾猩紅的嘴唇,裙擺飄飄,獨自個佇立坤甸碼頭棧橋上,瞇著眼,眺望暮色迷蒙的江面,焦急地等候我搭乘的大海船“山口洋號”進港的荷蘭女子——我父親瞞著我母親,硬生生指派給我、鬼鬼祟祟要我去跟她共度一個夏季的洋姑媽!在大河上結(jié)伴航行了五日,如今神差鬼使似的,姑侄倆陷身在婆羅洲內(nèi)陸一座荒村,前路茫茫,不知何去何從。可我姑媽她大剌剌,躺在長屋客房里卻睡得好不安穩(wěn),十分自在,仿佛天塌下來也有最親最可靠的人,在旁幫她扛著似的。我,她的支那侄兒,十五歲的少年永、她在印度尼西亞加里曼丹省惟一的親人,守護著她,忠狗一樣蹲坐在她身畔,端詳她的臉龐,怔怔地傾聽她那微張的嘴洞中齁——齁——齁——不住發(fā)出的一聲聲低沉神秘的鼾息。如夢如癡,恍惚間我覺得丹田一股血氣驀地上涌,熱烘烘地。身不由己,我把雙手撐住地板,悄悄弓下腰身來,將自己的臉湊到她臉上,抖簌簌伸出鼻尖,吸嗅她的鼾息。克絲婷打喉嚨深處發(fā)出一聲嘆息。我噘著嘴,往她那兩瓣蚌殼似的一翕一張、不住開闔呵氣的殷紅嘴唇上,偷偷啄兩下,隨即撩起她的裙擺,一頭鉆進去……

    克絲婷姑媽,你的子宮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桃花源。

    英瑪·伊薩——噯——伊薩

    曼巴喲·瓦喀兮·帕蓋矣

    外頭長廊上好像有人在唱歌。

    一股冷汗陰颼颼,沿著我的脊椎骨直竄上我的頸背。我打個哆嗦,慌忙從克絲婷股溝里抬起臉來,猛一甩腦袋瓜,深深吸口氣,清醒一下自己的腦子,然后慢慢扭轉(zhuǎn)脖子把臉伸向房門口,豎起耳朵諦聽長廊上的聲音。沒錯,有個女人在唱《民答那峨舂米歌》。這首咒語般呢呢喃喃、哀哀婉婉反復(fù)吟詠的搖籃曲,陰魂不散,如影隨行,在我們這趟鬼月大河之旅路上,打一開始就一路追躡、尾隨我們的蹤跡。迄今為止,我已經(jīng)聽過三回(坤甸房龍農(nóng)莊上、桑高鎮(zhèn)白骨墩紅毛城一枚新月下——還有還有,魯馬加央長屋那場驚心動魄,鬧哄哄,醉醺醺,屋梁上六十顆人頭炯炯俯視下的夜宴),可我做夢也沒料到,如今竟會在這座號稱卡江桃源村的肯雅村莊,一大早就在朗朗太陽下聽到它。

    我胡亂整理好克絲婷的衣裳,心念一動,伸出一只耳朵,把耳孔對準她的嘴洞,聆聽她從心肺深處發(fā)出的一波波鼾息——依舊那么的溫潤、沉厚、均勻,只是她的左眼眶內(nèi),不知什么時候迸出了一顆紅豆般大的淚珠,陽光下眨亮眨亮,搖搖欲墜,只管懸吊在她眼角一塘血絲里。我勾起食指頭,伸到她眉眼間,輕悄悄將克絲婷的眼淚撥掉了,順手撮起她臉頰上兩綹散亂的發(fā)絲,濕答答的,一把掖到她耳脖后,隨即從她身畔那張?zhí)J席上爬起身來。抖簌簌,我伸手撣撣自己身上的衣服,稍微整理一下儀容,這才躡手躡腳走到房門口,猛一掀,挑開了門簾,讓自己現(xiàn)身在客房外的長廊上。

    長長的一條公共走廊(肯雅語和伊班語都管它叫“登步安”),百碼長,如同在婆羅洲每棟長屋看到的廊子,好似一根大腸,從屋頭延伸到屋尾,形成一條交通大動脈,貫穿這座在單一屋頂下住著幾十戶人家——甚至上百戶,譬如魯馬加央長屋——的古老傳統(tǒng)公社式聚落。這晨早時分,一廊子彌漫著山洞似的幽深、陰涼氣氛,甬道上只見一枚枚發(fā)鬘人影,朵朵飄萍般四下窸窣晃動。長廊外頭那被稱為“丹柱”的廣闊露臺上,陽光大好,白鏃鏃的一片,潑雪似的大把大把,紛紛撒落在那鋪滿一整座曬場、日頭下金光閃閃的新割稻谷上。驀一瞧,這大片谷子就像成堆金沙,被神散棄在大河灘。

    好陽光。好谷子。

    今年應(yīng)該是個大豐年。

    我踮起腳尖,踩著那一段段嘎吱嘎吱作響的竹編地板,沿著悄沒聲的長廊,夢游似的只管晃晃悠悠一路走下去。

    廊上,家家婦女三三兩兩從各自屋里鉆出來,開始聚集在自家門口,準備舂米。篷!篷!篷篷篷——好像田徑場上的接力賽,搗谷聲從長屋頭率先綻起,沿著長廊一棒接一棒,一家傳一家,篷篷篷直傳到長屋尾,倏地轉(zhuǎn)個彎,又從長屋尾順著原路傳回到長屋頭來。不消半刻鐘工夫,你聽!整條百碼廊子此落彼起,浩浩瀚瀚回蕩起一片搗谷聲,在這座有個好名字叫“浪·阿爾卡迪亞”的肯雅村莊,迸發(fā)出一首最原始、最單調(diào),可也最澎湃有力,一聲聲春雷乍響也似,直搗人們心窩的婆羅洲長屋交響樂。你看這群肯雅婦女,有的白發(fā)皤皤,有的一肩青絲如瀑,兩人一組面對面,將臼子夾在她們兩雙腿之間,手里舉著高與人齊的杵子,你一杵我一杵,交叉地、不停地搗著臼里的米谷。嘩喇喇只見發(fā)絲翩躚飛舞。隨著杵子的起落和婦女們一條條蛇樣腰身的扭擺,滿廊發(fā)浪不住翻涌起來。一汪烏黑發(fā)海中,只見十幾顆蒼蒼白頭四下顛簸搖蕩,好似一粒??莅T、風(fēng)干的椰子殼,在驚濤駭浪中隨波逐流。這些老婆婆舂起米來,手舞足蹈搖頭晃腦,比起年輕姑娘們還帶勁呢。篷!篷!篷篷篷——我沿著長廊邊觀看邊一路遛達下去。我走過時,婦女們并沒停歇手上的活兒,只乜斜起眼眸,甩甩滿肩汗湫湫的發(fā)梢,打眼角里睨睨我。廊外曬場上的燦爛天光,穿透過竹墻縫照射進廊里來。那一瞬間,我看到了一幅絕美的圖畫——我看見她們那一聳一晃、飽滿如柚子的咖啡色乳房上,朝露般,亮晶晶顫巍巍,綴掛著一粒粒豌豆般大的汗珠。

    英瑪·伊薩——噯——伊薩

    坎嫩坎達特·巴巴喀喃兮

    巴巴喀喃·帕蓋矣……

    聽!驀地里,光天化日之下我又聽到那招魂似的、咒語般的舂米歌/搖籃曲。它就在長廊另一頭,幽幽忽忽綻響起來。我駐足諦聽。莫非,阿依曼還沒轉(zhuǎn)世投生,這些日子兀自漂泊在大河上下各座長屋之間?難道她陰魂不散,形銷骨立,一副骷髏身架子依舊披著滿肩蓬發(fā),穿著一條濕答答紅紗籠,睜著兩粒血絲眼眸,將她的孩子——死了八天啦——包裹在黃色小被褥中,抱在心口,又一路追蹤我們這支探險隊,直跟隨到卡江中游這座隱蔽的、武陵洞天般的小村莊,混跡在舂米婦人堆里,大白天,毫無預(yù)警地顯現(xiàn)在我眼前,試圖向我——與她素昧平生、只跟她在坤甸房龍農(nóng)莊上打個照面的支那少年——傳達某種訊息?

    趔趔趄趄,我徘徊逡巡在長廊中央人煙最稠密處,磨蹭著腳,觀看這群健康快樂的肯雅婦女做活,輾轉(zhuǎn)又走過八九家門口,一路悄悄循聲覓去,終于在靠近長廊盡頭那戶人家門口的舂米隊中,看見了歌者。挺青春明艷的一個肯雅女郎呀!只十六七歲年紀,梳著一條烏油油長及腰際的麻花大辮子。那辮梢,俏皮地,系著兩只用緞帶編成的大黃蝴蝶,隨著她手中的杵子,一蕩一蕩地,不住翩躚追逐飛耍在長廊中。你看這姑娘,大剌剌地張著一雙臂膀子,挺豎起她胸前兩粒汗溱溱、緊繃繃花苞也似的小乳頭,操弄著木杵,扭著細腰肢,撅著兩只包裹在一條朱紅紗籠里的圓臀子,邊舂米,邊拔尖嗓子曼聲唱歌,舂一下唱兩句:

    ——篷!

    英瑪·伊薩——噯——伊薩

    曼巴喲·卡德兮·安丹

    ——篷篷!

    古瑪士·蘇·葛蘇喂·丹

    沙貢喀德·笛的曼巴喲

    ——篷篷篷!

    英瑪·伊薩——噯——伊薩……

    好久,我站在她家門口,只顧勾起眼睛偷偷地打量她。這首來自民答那峨島,渡過蘇祿海,跟隨一個苦命的民答那峨女子,輾轉(zhuǎn)流徙,循著大河溯流而上,一路傳唱到婆羅洲內(nèi)陸最深處的歌謠,如今,從這個花信年華、青春正好的肯雅少女口中吟唱出來,變成了一首輕快、佻達的情歌。英瑪·阿依曼這會兒肯定抱著死嬰,只身逡巡在屋外樹林里。我呆呆聆聽歌聲,不知怎的一時間竟悲從中來,臉頰上撲簌簌地就流下了兩行熱淚。肯雅姑娘停歇手中的杵子,歪過臉來,狐疑地睨睇我兩眼。我慌忙收回視線,挪動腳步慢吞吞朝長廊盡頭踱去。噗哧!身后傳來一聲輕笑。我悄悄回頭,看見那滿廊子灑水般,白花花,透過竹墻縫從廊外曬谷場上篩進的燦爛天光里,小妮子一臉笑,手握杵子,胸前昂聳著一雙傲然挺立的小乳房,兩眼勾勾,瞅定我。早晨的太陽照射下,只見她那張銅棕色小瓜子臉龐,妖媚地綻露出兩排好皎潔、好明亮的門牙兒。

    我跑下長廊盡頭的梯子,拔起腿來,朝向河畔林中直奔過去,三兩下就剝光身上的衣服,撲通跳入水中。河水雪似沁涼。我趴在河床上死憋住氣潛伏了好久,才竄回到水面,翻個身,朝天躺臥在河中一塊大石頭上,仰起臉,眺望中天那一朵一球悠悠飄渡過河上一蓬枝椏的白云,只管愣愣發(fā)起呆來。

    盛夏的陽光大把大把,悄沒聲,穿透層層樹冠,朝我那赤條條的身子直直澆灌下來。

    篷!篷篷——舂米聲一杵子一杵子綻響自每家門口,戰(zhàn)鼓般浩浩蕩蕩穿過長廊,洶涌出長屋來,飄掠過大露臺上金光閃閃旳曬谷場,穿越過收割后寂靜無聲的田野,一聲聲篷篷篷,搭乘那叮叮咚咚蜿蜒穿梭過浪·阿爾卡迪亞村的一條流水,不住傳送到我耳鼓,咚!咚咚咚——久久只顧擂打我的耳膜。

    眼皮一沉,我睡著了。

    無夢的睡眠:好沉、好香。

    刳剮——天頂一只婆羅門鳶忽地厲聲嗥叫。

    我甩甩手臂伸個大大的懶腰,醒啦。不知何時,搗米聲停歇了,整座村莊四下靜悄悄的。我躺在河中央大石頭上,怔怔凝聽好一會兒,忽然聽到上游某處,春雷乍響般迸綻起兒童的戲水聲。

    我跳起身,抹干身子穿上衣服,踮著腳,豎起耳朵,沿著河岸小徑朝向聲音的來源一路尋覓過去。徜徉行走了半哩路,眼前嘩然一亮。

    一塘綠水飛濺在一蓬濃蔭下。河中橫臥著一棵大栗樹??此悄樱氡厥潜话倌昵耙粓龃蠛樗疀_倒的,連根拔起,如今擱淺在河岸,可兀自生機勃勃,樹頂一簇枝葉依舊亭亭如蓋,每年七八月之交,雨季剛過,一夜之間就冒出一樹花蕊似的嫩白新芽來。仿佛天工造物一般,它那癤癤瘤瘤、粗糙如崖石、兩人差可合抱的高大軀干,從河岸突起,恰恰伸向河心,攔腰一把截斷河水,構(gòu)成一道天然攔水壩,年深月久,就在壩上方蓄出了一座深可及肩的游泳池來。對天生愛水、打?qū)W會爬行起就與水為伍的肯雅兒童來說,樹腰上生長出的那幾十根光溜溜四下怒張的枝椏,不啻是全世界最好的、天然的、彈力和蹦性十足的跳水板。夏日炎炎正午時分,這整株水中大樹,上上下下爬滿光著屁股一身精赤的頑童,一個個兜啊晃,招搖獻寶似的,抖蕩著肚腩下一只只棕色小雞雞,從河岸望去,猛一瞧,有如幾十頭被剝光渾身毛發(fā)的潑猴,四下蹦蹬跳躍追逐打鬧,蕩秋千翻觔斗鬧天宮,亂哄哄。那水性特好的娃兒(其中大半是女生?。┚鄢梢唤M,準備進行一場別開生面的跳水比賽。十位男女選手裸著身子,集合在河岸上大樹根下,抖擻著精神蓄勢待發(fā)。驀地里,只聽得一聲清亮的唿哨,不知是誰一聲令下,娃兒們齊齊拔起腿,躥上樹身,沿著筆直的樹干一路奔向河心,嘩然一哄四散,爭相攀登那幾十根手臂般粗、朝向河面伸展的枝椏,駐足,挺腰,昂聳起他(她)們那日頭下烏鰍鰍亮晶晶十分結(jié)棍好看的小身子,陡地縱身,以最自然、最優(yōu)雅的海豚躍水姿勢,飛騰上天,在空中劃出一道一道完美的弧形,撲通撲通紛紛墜入水中,霎時全都隱沒不見了。好久,一顆接一顆四下冒出濕答答小頭顱。水中十名跳水選手挺起腰桿,鼓起肚腩上紅噗噗一粒小肚臍,搖頭晃腦,甩出一蓬蓬燦亮的水星,瞇眼格格笑。娃兒們玩瘋了。他們的母親,那群二三十歲的肯雅少婦,袒著胸脯站在水里,把下身浸泡在水中,對孩子的胡鬧卻不瞅不理,自管忙各自的活兒:有的在沐浴,手里揸著一把細沙,往胯下腋間和身上各隱密處,窸窸窣窣不住摩挲擦拭,邊洗,邊昂聳起脖子,眺望頭頂上樹冠間一絮絮飛渡的云朵,怔怔想自己的心事;有的泡了一回澡,索性脫掉腰間系的紗籠,就蹲在角落里邊哼小曲邊搓洗起來;有幾個婦人潛入水底,閉住氣,箕張四肢,把整只身子趴在河床一攤鵝卵石上,讓那琤瑽流淌的河水,一把一把淘洗她們那漂漫水面上,水草般大片大片,隨波逐流的漆黑長發(fā)絲;三三兩兩,四處有婦人聚在一塊,耳鬢廝磨,邊嘬起嘴唇互咬耳朵,打打鬧鬧閑話家常,邊伸出手來用細沙幫助對方搓洗身子,促狹似的,時不時使勁擰兩下對方的臀峰,抿嘴吃吃笑不??;有的婦人泡過了澡,洗完了頭發(fā),裊裊娜娜從水中站起身,濕湫湫,款擺著腰肢,搖曳起她們那光滑如橄欖油脂的一條烏亮胴體,猛一甩發(fā)梢,昂揚起兩只圓鼓鼓、皮球樣緊繃的咖啡色奶子,邁出腳步,潑剌潑剌,獨個涉水往上游走去,直來到山泉注入塘中的地方,弓下腰身,撅起兩只圓臀子,用一節(jié)粗大的毛竹管汲水,準備攜回長屋炊煮午餐……遠方,河下游,一輪麗日當空,郁郁蔥蔥兩岸林木豁然開闊處,洞天般一簇燦亮的天光里,依稀可見一群婆羅門鳶,一窩子十來只,撲打著翅膀悠悠盤繞河面,卻不時扯起嗓門梟叫兩聲,剮——剮——倏地收斂起它們那兩支峭尖尖、日頭下熠亮熠亮的棕褐色長翼,以俯沖的姿勢,對準河心,猛一頭竄入水中央,叼起一尾銀光閃閃活蹦亂跳的河魚,一旋身,又抖動起濕漉漉的翅膀,飛回天上。

    浪·阿爾卡迪亞村。

    河中沐浴洗發(fā)的肯雅少婦。天籟般四下綻響起的兒童戲水聲。陽光明媚流水琤瑽。難怪,據(jù)伊班老舟子所言,新唐鎮(zhèn)圣家堂那位牧守婆羅洲三十余年的西班牙老神父,肯雅孩兒們口中的“峇爸·皮德羅”,當年獨自漫游曠野,無意中進入卡布雅斯河中游這一處人間秘境,驚詫、感動之余,當即給她取個既浪漫又古典的希臘名字:阿爾卡迪亞。

    浪·阿爾卡迪亞——隱藏在阿爾卡迪亞村的一座美麗肯雅長屋。

    我看呆啦,只顧把雙手抱住膝頭,蹲在河岸上石堤下一籬日影里,睜大眼睛望著綠蔭中這一口天然原始的、熱鬧無比的水塘子,久久一瞬不瞬。

    黑魆魆一條纖細人影,悄沒聲,降落在我面前那片河灘地上。

    ——嗨,我的名字叫馬利亞·安娘·安達嗨。你好!

    我回頭望去,晌午燦爛天光下,看見一個女孩背著太陽,瘦骨伶仃,獨自矗立在光溜溜的河堤上方。眼一花,我趕忙把右手舉到眉眼上,遮擋住陽光,凝起眼珠,仔細瞧瞧這個打赤腳行走河堤,無聲無息,有如幽靈般,光天化日下顯現(xiàn)在我身后的肯雅少女:挺清麗、削瘦的一張小瓜子臉,披搭著一頭及腰的幽黑發(fā)絲;兩只杏仁眼眸,點漆般烏晶晶,不住閃爍在滿村莊潑雪也似普照的陽光中。

    ——嗨!馬利亞·安娘,你好。我是來自古晉的永。

    ——古晉?分水嶺另一邊的英國城市嗎?

    ——它是個可愛的城市,意思是貓。

    ——貓的城市。很美麗的名字。

    ——你的名字也很美麗呀!馬利亞·安娘。你知道“馬利亞”是誰嗎?

    ——伊布·納比·依薩。

    ——對!她是耶穌基督的母親。

    兩個人,一個堤上一個堤下,就這樣站在河岸天空下靜靜對看好一會兒。

    日頭下喧嘩聲驟起。

    我回頭望。

    河里,婦女們洗完了澡,忙完各自的活兒,將一把水亮黑發(fā)絲高高盤蜷在頭頂上,擦干身子,穿上紗籠,背起那沉甸甸裝著五六只盛水竹筒和一堆衣物的藤簍,呼叫著,連哄帶罵,率領(lǐng)一群還沒玩夠水,兀自光著屁股,渾身濕漉漉滴答著水珠的男女娃兒,一縱隊,從河塘中爬出來,沿著一道石砌階梯走上堤岸。

    大白晝?nèi)绶旯眵?,娃兒們硬生生煞住步伐,一排站在堤頂,齊齊伸出手臂來,直直指住馬利亞·安娘·安達嗨。

    幾十條清嫩小嗓子驀地里同時發(fā)聲,啐一口,罵一句:

    ——龐蒂亞娜克!

    ——咄,女吸血鬼!

    有個五歲女娃腆著小肚腩,搖甩著肩上一蓬子濕發(fā)絲,猛一個箭步,倏地從隊伍中躥出來,蹦蹬蹦蹬跑到馬利亞面前,彎腰,跺腳,撿起一顆鵝卵石,磔磔一咬牙沒頭沒腦就往她身上扔過去:

    ——曼噗嘶啦,恩犒!你快去死吧!

    母親們慌忙把這女娃子喚回來,罵兩句,隨即端整起臉容,齊齊舉起右手掌,按在額頭上,轉(zhuǎn)身朝向馬利亞一躬身,竟向這位十來歲的肯雅少女,行起印度宮庭式大禮來:

    ——伊布·納比·依薩,莎蘭姆!

    姿態(tài)雖然有點造作、滑稽,卻也顯得無比虔誠隆重,甚至帶著一股莫名的敬畏、崇仰和膜拜,實在讓人不忍心噗哧一聲笑出來。我站在河堤上怔怔看著,目送這群洗完澡的母子們一家子笑笑鬧鬧走回長屋,猛回頭,看見馬利亞·安娘·安達嗨兀自抱著她的娃娃,獨自個,披頭散發(fā),幽幽睜著兩只滿布血絲的漆黑眼眸,整個人一動不動,一聲不吭,佇立在天頂一輪雪白大日頭下。

    喧鬧了一上午的河塘戲水聲,頓時停歇。我抬頭看看天色,大約午后兩點鐘。這時,克絲婷想必還待在長屋客房里,渾身汗,敞開衣襟口,披散一肩濕湫湫的赤發(fā)鬃,撅著兩只豐圓臀子,箕張著四肢,成個大字形,趴臥在客房中央那張黃漬漬汗腥腥,不知多少年沒曝曬過的蘆席上,正睡得挺沉熟呢。克莉絲汀娜·馬利亞·房龍。九天前與我猶不相識,天各一方,居住在婆羅洲中央分水嶺另一邊的三十八歲荷蘭女子。造化播弄,她成了我十五歲那年的孽——暑假大河之旅相濡以沫、患難與共的一對奇異姑侄、母子和情侶。這會兒,孩子樣的她俯臥在一座陌生的長屋中,拱起屁股流著口水,正做著一個甜美、安寧、無夢的夢。我偷偷離開她身邊,獨自在長屋外頭游蕩了一上午,現(xiàn)在得趕回去陪伴她,挨著她,重新在她身畔躺下來,聆聽她那均勻低沉的鼾聲,聞吸那一縷一縷泌泌地從她腋下、乳窩和發(fā)際滲溢出的氣味……打定主意,我正要邁步走回長屋,回頭卻看見了馬利亞·安娘·安達嗨——這個同樣素昧平生,初次見面不知怎的就扯動我的心弦,讓我牽牽掛掛的肯雅少女。她睜大眼睛,定定瞅住我,一瞬不瞬地緊盯著我的每一個舉動,生怕我隨時會拔腿開溜,不告而別,將她母女兩個,孤零零地拋棄在一座不友善的、把她當麻瘋病人看待的長屋,任由那群惡娃對她吐口水、扔石頭。果然,我才邁步走出十來碼,豎耳一聽,就聽到窸窸窣窣,身后響起一雙光腳丫子輕悄悄行走在沙土路上的聲音。

    她跟定了我。

    亦步亦趨如影隨形,馬利亞摟抱著她的娃娃,踢跶踢跶,拖曳著紗籠下擺,默默陪伴我沿著河岸走了一程,忽然開腔。

    ——你來自古晉,是嗎?

    ——是。我剛不跟你說過了嗎?

    ——古晉,貓的城市,住著很多貓嗎?

    ——不特別多,跟別的城市一樣,有些人家養(yǎng)貓,但也有些人家不喜歡貓。我媽就很怕貓。馬利亞,你喜歡貓吧?

    ——很喜歡。

    ——你以前養(yǎng)過貓嗎?

    ——養(yǎng)過一只黑貓,名字叫“比達達麗”。

    ——意思是“仙女”。好名字!比達達麗現(xiàn)在到哪里去了?怎沒看見她?

    ——死了。

    ——比達達麗病死了?

    ——不。我把她丟進河里淹死。

    ——為什么呢?她不乖嗎?

    ——哦,不。她很乖。

    ——那為什么你要殺死她?

    ——這個秘密,我偷偷告訴你吧。因為峇爸·皮德羅說了:黑貓是撒旦的化身,比達達麗是撒旦和伊班姑娘交歡所生下的女兒。我成天抱著她,在長屋晃來晃去,會招引來更多黑公貓,生下一大群魔鬼女兒。我們的長屋,美麗而純潔的浪·阿爾卡迪亞,結(jié)果就會被魔鬼占領(lǐng),變成被上帝拋棄的陰森可怖的浪·撒旦。上帝的仆人峇爸·皮德羅說,像我這樣一個十二歲的小處女,生得又好看,應(yīng)該抱一個洋娃娃。

    ——所以,皮德羅神父就送你這個芭比娃娃嘍?

    我停下腳步,就著陽光,回頭打量這位肯雅美少女。果然,五官生得十分娟秀,尤其是那一雙點漆般的黑眼睛,掩映在一蓬子黑發(fā)中,眨亮眨亮,雖然布滿血絲,仔細一看卻好似幽暗叢林中兩塘泉水,清澄深邃,迎著漫天燦爛的陽光,靜靜凝視著我這個來自分水嶺另一邊的支那少年客人。但她那一身衣裳——緊身小紅衫、花色小紗籠——卻顯得十分邋遢,四處沾著不知打哪弄來的泥巴和不知名的污垢,隨著她的步伐,妖冶地散發(fā)出一股腥溲、腐敗的氣味??伤龖牙锉е陌疟韧尥蕖鸾z發(fā)、翡翠眼、櫻桃唇,圣母抱子畫中的小天使般爛漫可人——卻梳洗得十分整潔。娃娃美人昂挺著胸前兩顆渾圓、飽滿的小乳房,穿著一襲粉色蕾絲連身蓬裙,披著一方雪白綢紗,整套衣裳,纖塵不染,如同新娘般一身明艷照人。

    ——這個可愛的美國娃娃,有名字嗎?

    ——有。莎樂美。

    ——很美麗但也很邪惡的名字。誰給取的?

    ——峇爸·皮德羅。但我不喜歡,就私下改成克莉絲汀妮妮,基督的女兒。

    ——你的教名,馬利亞,也是這位西班牙老神父取的嘍?

    ——是。我受洗那天給取的。

    ——圣潔美麗的名字。我姑媽的教名也是馬利亞??死蚪z汀娜·馬利亞·房龍。

    ——我的名字叫馬利亞·安娘·安達嗨。

    ——馬利亞·安娘,我姑媽會很喜歡你的。她是個善良、美麗的女人。

    ——你愛你姑媽?

    ——很愛。她是我現(xiàn)在惟一最親的人。

    我抬起腳步又繼續(xù)朝向長屋走去。如影隨形,馬利亞·安娘抱著她的莎樂美娃娃,亦步亦趨又跟住我。于是兩人一前一后沿著晌午空寂無人的河堤,又默默行走了一程。三不五時,河岸上茅草叢中躥出成群孩童,男娃子女娃子七八個人光裸著身子,想是瞞著各自的母親相約到河里玩水,可一看到馬利亞,就如同撞見麻瘋病人,紛紛煞住腳,蹬蹬蹬往后退三步,齊齊縮起小頭顱,咬著牙猛打個哆嗦,隨即噘起嘴巴狠狠啐出一泡口水:“龐蒂亞娜克,曼噗嘶啦!”滴溜溜一轉(zhuǎn)身,娃兒們換條路徑飛快奔跑下崖岸,撲通撲通爭相躍入河塘中自顧自玩水去了。母親們隨后追來,手中揮舞著搗米的杵子,嘴里呼喝叫罵,一看見馬利亞,便立刻停下腳步,臉上涌出一股畏懼中帶著虔敬膜拜的神色,紛紛將右手舉到眉心,打一躬,又行起那隆重而滑稽的印度額手禮:“莎蘭姆!伊布·納比·依薩?!瘪R利亞沉著臉孔不瞅也不睬,只顧拖曳著紗籠下擺,尾隨我,邁著光腳丫縩縩綷綷行走在沙土路上,忽然嘆口氣,使勁咳嗽兩聲,清了清喉嚨才開腔:

    ——馬利亞真的是耶穌的母親嗎?

    ——圣經(jīng)的馬利亞?是。書上這么說的。

    ——耶和華是耶穌的父親,對嗎?

    ——沒錯。書上也是這么說的。

    ——那耶穌是怎樣出生的呢?

    ——圣經(jīng)上說,上帝借用馬利亞的肚子懷胎,生下耶穌。

    ——噯。峇爸沒騙我。

    馬利亞又嘆口氣。兩人又默默行走了一程。我心里思量,如何想個法子擺脫這個蓬頭垢面,一身衣裳邋遢,懷里卻抱個纖塵不染的芭比娃娃新娘,午后大日頭下,幽魂樣,只管緊緊追躡在我身后的肯雅少女。我必須趕回長屋的客房,看我姑媽,免得她一覺醒來發(fā)現(xiàn)我不在屋里,難保不會驚慌??墒沁@個素昧平生的馬利亞·安娘卻像牛皮糖般,牢牢黏住了我。我走在前頭,耳畔只聽得縩綷縩綷縩綷,魔咒般,不住綻響起紗籠擺子摩挲著一雙光腳丫子,輕悄悄曳行在路上的聲音。聽她的腳步,似乎比先前沉重、遲疑。馬利亞陷入了沉思中,顯然正在考慮一樁重大的事情。果然過了約十分鐘,她幽幽嘆息兩聲,開口了。

    ——我問你,古晉來的客人,耶穌被釘在各各他的十字架上,靈魂升天后,過一千年他又會回到人間來,對嗎?但是頭一個千年降臨時,他有事沒回來。現(xiàn)在第二個千年快到了。峇爸·皮德羅告訴我,這次耶穌一定會履約回來,并且選定在婆羅洲一座長屋出生。這座長屋就叫“浪·阿爾卡迪亞”。峇爸說的可是真的嗎?

    ——我不是基督徒。我不知道。

    ——哦。不打緊。

    馬利亞呆了呆,忽然又嘆口氣,那聲調(diào)聽來沉沉痖痖的,仿佛午夜睡夢中的小女孩,從喉嚨深處發(fā)出的一聲哀婉、無奈的嘆息。

    ——古晉來的客人,我偷偷告訴你:我肚子里懷了耶穌。

    ——什么?你懷孕了?馬利亞·安娘,你今年才幾歲?十二歲!你說你肚子里懷的胎兒是誰?耶穌基督?你們肯雅人口中的“納比·依薩”?而你就是耶穌基督的母親,圣母馬利亞,用肯亞人的稱呼,就是伊布·納比·依薩?

    ——我肚子里懷了拿撒勒的耶穌。

    ——多久了?

    ——第二十五周。

    石破天驚,我愣在當場,足足有三分鐘之久,才從雷殛似的驚駭中悠悠醒轉(zhuǎn)過來,猛一甩腦袋瓜,伸出手臂,一爪子攫住馬利亞瘦骨嶙嶙的肩胛,硬生生地將她拖出河堤上的樹蔭,一把推到堤外,大日頭底下,就著晌午明亮的天光,仔細審視她的身子。細長條的一個銅棕色身子,胸前挺醒目的豎立著兩粒緋紅色、花苞樣欲綻未綻的小乳頭,就像一般十二三歲的肯雅少女,健康、干凈,渾身上下看不出絲毫異狀。臉泛紅,馬利亞垂下頭來,瞟我一眼,伸手攏起她上身那件脫落了兩顆扣子的小紅衫,遮起胸脯,隨即把芭比娃娃抱緊了,摟在胸口。忽然,她昂起頭來,挑釁似的反手猛一撩她肩后那把及腰的發(fā)絲,睜大一雙眼睛,定定瞅住我,眼瞳子清靈靈一轉(zhuǎn),倏地回手,抓住她肚臍眼上系著的那條花色小紗籠,狠狠往下猛一扯,天光下,將她的腹部整個暴露在我面前。我揉揉眼皮,定睛一看。她的肚腩果然腫起了一坨,圓鼓鼓、光溜溜地,就像里頭長出了一顆饅頭般大的肉瘤。

    ——馬利亞,你真的相信,你肚子里懷的是第二次降臨人間的先知耶穌,納比·依薩?

    ——相信!因為那是峇爸告訴我的。

    ——是誰讓你懷了耶穌?

    ——峇爸呀。

    ——峇爸·澳西?

    ——誰是峇爸·澳西?

    ——你真的不認識大名鼎鼎的澳西叔叔?這倒奇了!大河上下,每一座長屋的孩子們都認識他,都看過他表演的魔術(shù),都收過他的禮物——漂亮而貞潔的伊班小女孩、達雅克小女孩和肯雅小女孩,都收到澳西叔叔贈送的芭比娃娃呢!長屋的孩子們都愛他,崇拜他,管他叫“來自南極澳洲的圣誕公公”。馬利亞,你怎會不認識峇爸·澳西?

    ——不認識。你說的這個老白人,從沒到過我們長屋。

    ——哦,是了。你們村子地點十分隱密,倘若沒人指點,外人還真不得其門而入呢。昨晚,我和我姑媽逃出紅色城市,被困在大河上,不知要往哪里走,正在茫然無措的當兒,便是靠一位仁慈的伊班老人帶路,才得以進入“浪·阿爾卡迪亞”……可是,如果不是那個峇爸·澳西,還有哪一位峇爸會讓你這個十二歲女孩懷孕呢?

    ——這個秘密,我只告訴你一個人,但你必須先發(fā)誓決不告訴第三人,包括你最愛的姑媽。那個和我同名的克莉絲汀娜·馬利亞。

    ——好,我就發(fā)個毒誓:如果我泄露馬利亞·安娘·安達嗨的秘密,我,來自古晉的支那少年,永,兩只眼睛就會被肯雅族的神鳥啄瞎,從此看不到太陽和我姑媽,克莉絲汀娜·馬利亞·房龍。我對著天上的太陽和盤旋河上的那群婆羅門鳶,發(fā)了這個誓。現(xiàn)在你可以講你的秘密啦。馬利亞·安娘,究竟是誰讓你懷了耶穌?

    ——峇爸·皮德羅。

    ——觀世音菩薩,我的媽!讓你懷孕的人就是給你施行洗禮、賜予你教名“馬利亞”的那位西班牙老神父?

    ——古晉來的客人啊,我再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吧!你把你的耳朵湊過來。我講嘍:姆祿特·峇爸皮德羅·伯爾巴烏·布蘇克。你聽得懂加里曼丹馬來語嗎?

    ——懂。你說:皮德羅神父的嘴巴很臭。

    ——克拉那·蘇卡·馬干·巴旺菩提。

    ——因為他喜歡吃大蒜。

    ——所以,每次跟他在一起,我都緊緊閉上我的嘴巴和鼻子,好久都不敢呼吸喔。

    馬利亞猛一甩頭發(fā),瞇起她那雙黑珍珠般烏亮烏亮的眼瞳,仰起小瓜子臉,抱著她的洋娃娃,笑得花枝亂顫起來,格格格,直笑到,在那白燦燦滿村普照的晌午陽光下,哦,我看見她眼眶中,晶瑩晶瑩,驀地里迸出了兩顆豌豆般大的淚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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