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圣誕節(jié)那天，我告別童恩正，坐上我長子的轎車，向費城進發(fā)。那是因為馬思聰女兒馬瑞雪來電話，邀請我去她家過圣誕節(jié)。

紛紛揚揚，天上飄起了鵝毛大雪。高速公路上積著雪。撒鹽車在不斷撒鹽，以防積雪結冰。我們不得不降低了車速。不過，好在家家戶戶都忙著過節(jié)，高速公路上的車子大為減少。特別是在走出匹茲堡山區(qū)之后，進入平原，雪住了。這樣，一路順利。原以為要開八小時，結果只用六小時便抵達美國歷史名城——費城了。費城曾是美國的首都，著名的《獨立宣言》就是在這里發(fā)表的。

1993年圣誕節(jié)作者在美國費城采訪馬思聰夫人

1993年圣誕節(jié)作者與馬思聰子女馬瑞雪、馬如龍合影于美國費城

馬思聰先生是在費城度過他的晚年的。馬思聰是中國著名音樂家，曾任中國文聯(lián)副主席、中國音樂家協(xié)會副主席、中央音樂學院院長。在“文革”中，他是紅衛(wèi)兵“鐵掃帚”橫掃的重點對象。他不堪酷虐，在次女馬瑞雪的安排下，從北京“牛棚”偷偷潛往廣州。1967年1月15日，馬思聰和夫人王慕理、次女馬瑞雪、兒子馬如龍在夜色蒼茫中，悄然來到廣州黃埔碼頭，擠上一條偷渡的小艇。他們在伶仃洋上，受到炮艇的追擊，差一點葬身海中……到達香港后，馬思聰一家由美國駐香港總領事親自陪同，飛往紐約，后定居于費城。

我深深同情馬思聰先生的坎坷經歷，在中國公安部宣布為他平反“叛國投敵”冤案后，經過多方采訪，為他寫了長篇文學傳記《馬思聰傳》，分別由人民文學出版社、香港三聯(lián)出版社和臺灣曉園出版社出版。這樣，我和馬思聰先生一家有了交往。七十五歲的馬思聰先生于1987年5月20日病逝于費城。

馬思聰次女馬瑞雪，原本成天沉醉于五線譜世界，多舛的命運卻把她推上了作家之舟。她寫了七八本書，在中國臺灣出版。1988年她第一次重返大陸時，在我家度過了中秋節(jié)。我向上海文藝出版社推薦了她的《馬思聰蒙難記》一書，蒙該社大力支持，得以出版，使她的“傷痕”之作終于與大陸讀者見了面……

在費城的郊區(qū)，在一片綠草地前，我們的車停了下來。馬瑞雪從窗口看見，立即打開了大門。一進門，便是客廳，一棵圣誕樹上掛滿五顏六色的燈泡。雖說門外正是酷寒時節(jié)，她在家中卻只穿一件白色的T恤。

馬瑞雪看上去胖了。她告訴我，1993年5月，她出了大車禍：那天，她駕車外出，由于太疲勞的緣故，她一邊開車，一邊打瞌睡。就在不知不覺之中，她的車突然撞向別人的車。等她醒來，已躺在救護車上了。警察告訴她，她的車速當時高達每小時九十英里（亦即將近一百五十公里）！她的車也撞得稀爛。她的腸子都撞斷了，不得不住進醫(yī)院，花了5萬多美元。出院后，在家靜養(yǎng)，人也就胖了。

正說著，她的丈夫吉承凱先生來了。吉先生是中國臺灣人，留美博士，為人謙和、熱情。他說，剛才“奉”女兒之命，把室外的圣誕彩燈裝好。他有兩個女兒，視若掌上明珠。

這天，馬瑞雪顯得很忙，因為圣誕節(jié)的聚餐要由她掌勺。她的先生把《熱碧亞》錄像帶拿出來，放給我們看?！稛岜虂啞肥且怀龈桧炐陆S吾爾族青年堅貞愛情的歌劇，由馬瑞雪寫詞，馬思聰作曲。這是父女倆合作的作品，也是馬思聰先生平生最后一部作品。馬思聰先生未及看到這一歌劇在中國臺灣被搬上舞臺就離世了。然而，他寫了這樣一部純粹東方色彩的作品，表明了他在人生的最后時刻，仍眷戀著那片生他育他的土地……

馬瑞雪一邊在廚房忙著，一邊側耳聽著客廳里的音樂聲。每當音樂告一段落，從這一場轉到另一場時，她就從廚房跑出來，站在屏幕前對下面的劇情作一番解說。說畢，又回到廚房。在她跑來跑去之時，我仿佛見到了她這位作家兼主婦的特殊形象。

日落之后，圣誕之夜來臨了。幾輛車子一起來到馬瑞雪家門口，一下子進來十幾位客人。其中，有幾位是我熟悉的，我曾在北京采訪過他們：馬思聰?shù)拈L女馬碧雪及其丈夫；馬思聰?shù)拿妹民R思琚及其丈夫……

馬思聰?shù)姆蛉送跄嚼韥砹恕Ｎ以凇恶R思聰傳》中多處寫到她。她看上去身體還不錯。自從“文革”中冒死出逃后，她沒有回過中國大陸。她跟我說起往事，不勝感慨。她關注著今日的中國大陸，向我細細問起近況。她說看了我的《馬思聰傳》，勾起無限辛酸的回憶。好在“文革”惡夢已經過去，今日中國已走上改革、開放之路。她懷念那片故土。

在年輕的客人中，有作家劉再復的女兒，她已是馬思琚的媳婦。一位美國小伙子，則是馬瑞雪女兒的朋友……

圣誕之夜，成了馬家大團圓的日子。我作為《馬思聰傳》的作者，參加馬家的大聚會，也深為他們高興。馬瑞雪的烹飪手藝，得到客人們的贊賞。我拿出攝像機和照相機，拍下這難忘的聚會。

我為沒有見到馬思聰之子馬如龍而遺憾。聽說他有事，要晚些時候來。在聚會快結束時，他來了。他性格內向，為人篤厚，長相很像馬思聰，頗為瀟灑。

只是馬思聰之弟、著名小提琴演奏家馬思宏先生，雖已退休，因事未能到來。

夜深，我因為要趕往特拉華州的紐瓦克市，向馬瑞雪告別。翌日，馬瑞雪和家人要去不遠處祭掃馬思聰先生的陵墓，我也不能參加了——本來，我想在到達馬瑞雪家后即去祭掃的，無奈公墓在圣誕節(jié)不開門，只得作罷……